第十章 死不相见-《春风不若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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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盒掉落在地上。他捞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来。我的齿关被撬开,口腔中被从未有过地掠夺扫荡。渐渐有咸腥的味道。顾衍之向来注重举止与场合,他手把手教过我完美的礼仪,他一直将这些礼仪执行得很好。可是现在他将我压在走廊墙壁上,身体密密贴合,他吻过来的力道长久而凶猛。我的嘴唇渐渐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罢休,可是又分明感到弥漫而来的浓郁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开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没有掉下去。他在亲吻我的眼睛,被眼泪浸得冰凉的脸上有温软的意味。很想让人不由自主靠近过去。他看住我,话一字一字地响起:“绾绾,收回你之前的话。我们重新来过。”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一贯强大沉稳。他不曾这样放下身段,用这样的语气请求过任何一个人。我紧紧掐住手心。

    我低下头,说:“可是难道你就没有讨厌我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讨厌你呢?”

    “你既然是说重新来过,就说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诉你的话是真的。我确实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陈仓,鄢玉这次也没有说谎。都是我在骗你。”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这样的话。”

    我浑身一僵。

    他说:“你在骗我的,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我没有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在脚踏两只船,我人很坏,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负你。我把你骗成这样,你应该讨厌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对不对?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你。我其实罪无可恕。你怎样想我都可以。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对不对?”

    他垂着眼睛看着我,不讲话。我索性一口气说出去:“你去找叶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她那么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欢。我确实不喜欢你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好?”

    我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谎言。死死掐住手心。我想,哪怕现在他再多说一个字,我都会功亏一篑。

    我忍了这么久,自制力已经到了撑不住的边缘。

    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在我即将跌倒的最后一刻稳稳接住我。在我最孤单无靠的时候收容我。在我最灰心绝望的时候告诉我他喜欢我。他曾经及时出现过许多次。那么现在,只要他叫我一声绾绾,或者再重复一遍说我在骗他,我会立刻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诉他一切。

    可是他一句话没有再说。慢慢放开怀抱。然后退出半步之外。片刻之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顿。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顾衍之以前说过,背影会带给人一种悲伤的意味。如果可以,他会尽可能让我走在前面。从那之后的每次出差,他总会尽量避免我看着他离开。可是今天我一连两次见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只花了很短时间就消失在走廊拐角。从那以后的一周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我只在近日的新闻中见过他一次,出现在一次时尚晚宴中。照片上他穿一身再低调不过的黑色丝绒礼服,却眉眼清俊,在一行人中最为打眼,面孔上有不达眼底的淡淡笑容。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旁李相南盯着我看了同样时间。然后他幽幽开口:“舍不得?那就直接回家告诉他真相好了。”

    我说:“你们男生在路上看到个美女还盯着回味很久呢,我就随便当美男子看一看都不行吗?”

    “你这叫随便看一看吗?你的目光简直要把屏幕烧出一个洞来了你知道吗?”李相南说,“你不舍得就是不舍得,逞什么强呢?”

    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收拾情绪。在第三天找到律师,约在露天咖啡馆,讲明相关财产转让事宜。我简明扼要说完来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会儿,迟疑着说:“杜小姐,你是,顾氏董事长顾衍之的,妻子?”

    当天的天气有点儿阴沉,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说:“不是。”

    他有点儿讪笑:“杜小姐在开玩笑。就算你戴着眼镜别人认不出,可是这么庞大的一笔数字摆在我面前,除了是顾衍之的妻子身份,还能是谁。全市的人都知道顾氏的董事长呵护自己的配偶呵护到了独家私有的地步。我内人还常把顾董为爱人做过的那些事念叨给我听呢。再说两年前你们结婚登记时,顾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给人津津乐道。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杜小姐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有。”

    他噢了一声,突然变得有些过分的热情和兴奋,同我说:“杜小姐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这些财产转回顾先生的名下呢?其实杜小姐和顾先生既然这么伉俪情深,谁的名下也没有什么区别。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产等等归在自己名下,用来增加安全感的吗?杜小姐为什么会想着要反着来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种遇到江湖骗子的感觉。明明今天上午预约的时候负责人特别讲明这个姓章的律师是本市在这方面最专业最著名的律师之一。其专业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时的美金咨询价格来证明。现在看来,分明是发货实物与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真的是姓章么?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

    他说:“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说完殷切地看着我,“我听说,杜小姐的父亲是杜思成先生是吗?我还听说,杜小姐是在十几年前被顾董从西部山区带回t城的是吗?是这样吗?那时好像顾董也才二十岁左右吧?这么多年过来了,杜小姐和顾董的感情还是这么好。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真是让人艳羡啊。”

    我没有说话。

    这几年间,这种类似的感情很好的话,我已经从不同的人嘴中听过无数遍。收获过无数或歆羡或嫉妒的眼神。始终觉得骄傲而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

    十几年前的那个暮春时候,山中时光好得一塌糊涂。我将一个人紧紧抱住,不肯松手。鼻间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将蒙着的布料从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而我面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长,眉眼间有淡淡促狭,却同时还有一点温柔笑容。

    从开始,到现在,一帧一帧回忆起来,恍然一场美梦。

    三天后,章一明把新的一份财产转让书摆在我面前。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字的时候,他才张了张口,说:“杜小姐,你都不看一看的?”

    “我相信你。”

    他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从我手里把协议书夺过去,刷刷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你看看,前一页那些不动产尚且不说,单是这一页的股票和分红就能买下这里半条商业街,你当真要签这份协议?”

    我点点头,说:“啊。”

    “为什么?”

    我把茶壶往他面前推了推:“章律师,请喝茶。”

    “……”章一明不肯死心,瞪我半晌,试探问道,“顾先生强迫你这么做的?”

    “不是。”

    “那就是,你们,难道,要离婚了?可那也不对啊,你们离婚的话为什么是你……”

    我平静地打断他:“就是这样。也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图个新鲜,想净身出户玩玩来着。”

    “……”

    我以前没有试图去了解过顾家在t城所处的地位与声望。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家族,一贯的作风都是低调行事,不动声色。即使无所不知如叶寻寻,也只是同我讲过我以顾衍之为监护人,比杜程琛要好上百倍。然而究竟好在哪里,她却也讲不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对富有和很富有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分的概念。直到后来已是高考之后,一次我跟着顾衍之去一场宴会,碰巧杜程琛也在那里,本来一堆人围着他在说笑交谈,回头见到顾衍之踏入门中,立刻转了风向纷纷围上来。那时我被顾衍之牵住手挡在身后,才避免了被潮水般连绵不绝涌上来的人闷到窒息而死的噩运。后来我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杜程琛,显然他的表情有一些难看。再到后来我们即将离开,顾衍之去取大衣的空当,我被主办方莫名塞了只盒子在手中。想推辞掉又被告知是送给顾衍之的,于是进退两难中只有收下。等顾衍之取了衣服回来,主办方的人影已经不见。顾衍之将大衣给我穿戴好,低头看见我手里的盒子,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微微一挑眉,又随手合上,笑着问我道:“主办方那个有些胖的王叔叔给的?”

    我在他开了又合的动作中间分明看到那里面绿光摇曳,似乎是一只手镯。我抬起头察看他的脸色,顾衍之的笑容纹丝不动,我却总直觉他并不是真的很愉悦。于是啊了一声,小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他说:“没有。”想了想,又将盒子打开,问我:“喜欢吗?”

    那镯子绿意幽幽,看起来油光而沁凉。我其实本能很喜欢,然而总隐约觉得不对劲,于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认真说:“不是很喜欢。”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有点笑容:“明天给你一只更漂亮的。”然后叫来一个侍应,低声说了两句。那个侍应很快带着盒子应声而去,顾衍之则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我在回去的路上终于有些察觉出个中意味,转头看了看他,问出来:“你在外面很受人尊敬爱戴吗?”

    外面正是红灯,车子缓缓停下。顾衍之伸手过来,把我的几根手指握在手心里一根根揉捏。然后他在无名指上轻轻咬了一口,笑着问我:“我看起来已经那么老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第二天上网,花了一天的时间查找顾氏资料,最终觉察,顾衍之比我想象中更要强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顾氏,其资产与员工,技术和战略,超出我曾经认知的范畴。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数字庞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经以为的他的样子。

    然后他在前年时候,几乎将这样的全副身家都给了我一个人。

    我还记得他在突然告知我这个决定时,云淡风轻的态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实还有另外一句话跟在后面:“况且,听说结婚之后,丈夫总要给妻子上交工资卡。”

    他一向不吝于讲这些话,也不觉得做这些事哪里不妥当。相反每每都做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一件与就餐聊天无异的小事一样。我的反应倒是比他还要强烈,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说出口:“可是,太贵重了。”

    他那时给我的回答是:“绾绾,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还是说明,你觉得我喜欢你不如你喜欢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样信任你自己,就会觉得,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所谓贵不贵重,值不值得。”

    他曾经花了很久的时间,一点点耐心地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喜欢我的。

    如果能够自私一些,直接告诉顾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实,我想,接下来我的痛苦一定比现在少许多。他一定将最坏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我面前时,甚至还会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顾衍之应当也同我想的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不过就是想让他尽可能过得好一些罢了。

    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去世时他的样子,也不能忘记他抱着我说过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一个”的那句话。我想象着顾衍之在知道事实之后,即使在我的强烈反对下不会陪我一起长眠,可是他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之后,一定会难过很久。

    倘若我没有自作多情,他当真留恋我到这个地步,我如果未来地下有知,必定不会想看到他余下的生命过成这样;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后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那么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所谓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还可以让他省去一个看着我死去的痛苦。总归有那么多的女子喜欢他,他随便找一个,都会很容易地一起慢慢变老。也许他会忘了我,也许他会永远地讨厌我。可是于他来说,这都已经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

    除去弄完财产转让的相关事宜,我还花了两天的时间,将本科毕业答辩的论文从内容到格式都修改完毕。其实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后再由顾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后面论文正文里最重要的实验数据部分。只有寥寥一页英文翻译是我添加的东西。顾衍之一直都很聪明,我曾看他翻阅公司文件,复杂的文字和数字被他一页页翻过去时,甚至没有停顿。将我的论文资料整理编写的时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辩论文,两个月前他从查看我的论文资料到从头到尾编辑完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我在第五天去找导师,将论文交给他看,他翻阅很久,一遍遍从前往后,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突然他指着论文转过头来,认真问我道:“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时两眼放光,搓了搓手,诚心诚意问我说:“我要是没记错,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保研了?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保研名额了呢?以后还有想考研的打算吗?你要是有的话,只要过了初试,复试你来找我,我一定保你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没这个意向。”停了停,又问,“您看我这篇论文还行吗?如果行的话,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时间答辩呢?您看这个月底可行吗?”

    我前后算了算,离答辩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而我最终的寿命终点是在三个多月之后。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从肿胀疼痛到形销骨立的步骤,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现今这种状态到真正答辩的六月中旬时候。

    我跟导师磨了一个上午,并且拒绝告诉他将时间提前的原因,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答辩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刚刚走出教学楼,就接到章律师打来的电话,告知我顾衍之已经签完了财产转赠协议。我哦了一声,停顿一会儿,问:“他签订协议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在那边仿佛犹豫了一下,同我说:“顾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

    “那,他有没有说一些什么话呢?”

    “顾先生今天似乎比较忙,一言不发地签完了协议,就赶去开了某个会议。”章一明顿了顿,说,“杜小姐真的要跟顾先生离婚?可是我觉得……”

    我在预感他要到来的喋喋不休之中对着天空“喂喂”了两声,用疑惑的口吻自言自语“怎么听不见了”,然后将电话一把挂断。

    接下来我在酒店等了两个整天,也不见顾衍之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也不见人,这个反应像是他根本就对那份协议的签署没有在意。我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团团转了两天,倒是李相南来过两次,全都被我赶了回去。我想着顾衍之可能是出差去了外地,或者是被其他的事所缠住,所以没有时间来找我。又很明白这其实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直到第七天晚上十一点半,鄢玉打过来电话,这个时间他的声音依然一把清朗,并且依然的直截了当:“听说你跟顾衍之已经离婚了?”

    我停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你这语气听着还没有离啊。”他啊了一声,“其实我也没有听说,我就是在网上看到顾衍之和叶矜这几天老是成双入对,还都是登在新闻头条的位置,我就以为你们已经离婚了呢。”

    我说:“……”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有些懵。立刻扑到桌边打开电脑,按照鄢玉的指点打开新闻,头一条果然便是顾衍之和叶矜相携进入某高级会所。上面的照片略微模糊,却还是可以分辨出那张熟悉到极致的面容。戴着一副宽大墨镜,唇边情绪沉静,同时举手投足间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在。

    他身边的叶矜脸上笑容微微灿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一看,才发觉她和顾衍之的年龄相仿,美丽却仍然有如多年之前。他们连身高和气质都般配。不像我站在顾衍之身边时,总会有人打趣,说我是顾衍之连哄带蒙骗到手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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