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负担-《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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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奇姑婆脚有点瘸,需要一个手脚勤快的人来服侍,乔碰巧合了她的心意。家里破产时,这位膝下无子的老太太想要过继其中的一位姑娘。要求遭到了拒绝,她极为恼火。朋友们告诉马奇夫妇,他们本来可以被列入阔老太太的遗嘱之中,但机会已经失之交臂。可是,漠视钱财的马奇夫妇只是说:

    “就是给金山银山,我们也不会抛弃自家女儿。不管有没有钱,我们死活都要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有一段时间,老太太都不愿理他们,但她在朋友家碰到了乔。乔滑稽的脸庞和率直的举止打动了老太太的心,因此她提出要花钱雇乔跟她做个伴。乔心里根本不乐意,由于没有更好的差事,便应下了这份差事。令人称奇的是,乔与这位性情暴躁的亲戚相处得特别好。偶尔也会遇到暴风骤雨,乔一次还扬长而去回了家,并宣布再也忍受不下去。但姑婆很快就收拾残局,急忙派人把她请回去,使她不好意思拒绝,因为她在心底里还是挺喜欢这位火性子的老太太。

    我想,真正吸引她的,还是那一大屋子好书。自从马奇叔公去世以后,那里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乔还记得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他以前让乔用他的大字典搭铁路和桥梁,给她讲拉丁文书籍中古怪插图的故事,每次在街上碰见乔,还要为她买几块姜饼。房间里光线暗淡,积满了灰尘,高高的书架上,几尊半身像俯视着下面,那里还有几张舒适的椅子和几个地球仪。最妙的要数五花八门的书,乔可以随意翻阅,把藏书室当成了她的乐园。姑婆打盹或忙着和别人闲聊时,乔就赶忙来到这个清静之地,蜷曲在安乐椅上,贪婪地阅读诗歌、小说、历史、游记和画册,宛如十足的蛀书虫。但是,快乐事往往不能长久。每当她看到故事的精彩之处,读到最优美的诗行,或者旅行家最危险的冒险经历时,总有一个声音尖叫:“约瑟——芬!约瑟——芬!”这时她便不得不离开她的天堂,出去绕纱线,给狮子狗洗澡,或者朗读贝尔沙[1]的《散文集》,一忙就是几个钟头。

    乔的志向是创一番伟大的事业。到底是什么事业心中还没数,只等着时光来告诉她。同时,她发现自己最大的苦恼是不能尽兴读书,不能跑步骑马。脾气暴躁、说话尖刻、坐立不安常使她陷入困境,也注定了她的生活充满酸甜苦辣,悲喜交加。但她在姑婆家的锻炼很有必要,虽然老太太没完没了地叫“约瑟——芬”,一想到自己做事能维持生计,乔就开心起来。

    贝丝由于太害羞没去上学。她也曾试着上过学,但受不了那种痛苦,于是就辍学,在家里跟爸爸学习。后来,爸爸走了,妈妈也响应号召为“战士援助社”出力出活,即使在这种时候,贝丝仍然始终如一,尽最大努力坚持自学。她这个小姑娘颇像一位家庭主妇,帮汉娜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使出门挣钱的人过得舒舒服服。她从来不图回报,只想着有爱就满足了。她度过了漫长而默默无闻的日子,却从不感到孤独和无聊,因为在她的小世界里,到处是幻想中的朋友,而且她天生就是劳碌命。贝丝还是个孩子,仍然非常喜欢宠物,每天早上她都要抱上六个布娃娃,替它们穿衣服。布娃娃没有一个四肢完整,也没有一个漂亮的,在贝丝收留它们之前,都是弃儿。姐姐们长大了不再喜欢这些玩具,而这些又旧又丑的东西艾美是不会要的,于是就传给了她。正因为如此,贝丝格外珍惜这些娃娃,还为几个病宝宝设立了医院。她一丝不苟地替它们喂饭、穿衣、爱抚,从不用针去刺它们棉花身体的要害,从不打骂,即使最讨厌的玩具也不冷落欺凌,始终一视同仁。

    一个被遗弃的“宝贝”,破破烂烂,四肢不全,以前是乔的,过的是狂风暴雨般的生活,最后被遗弃在一个杂物袋子里,贝丝把它从这个沉闷的穷酸袋中拯救出来,放在她的避难所里。帽子不见了,她就扎上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四肢也没了,她就用毯子把它包起来,掩盖了这些缺陷;并给这位长期卧床的病人安排了一张最好的床。如果有人知道贝丝是如何细心照料这个娃娃的,想必他们即使哈哈大笑,也肯定会被她的真情所打动。她给它送鲜花,她为它朗读书报,裹在大衣里带出去透新鲜空气;她为它唱摇篮曲,每次上床总要先吻一下那脏兮兮的脸,并柔声细语:“祝你晚安,可怜的宝贝。”

    贝丝和姐妹们一样,也有自己的烦恼。毕竟她不是天使,只是一个人间的小姑娘。正如乔所说,她经常“掉眼泪”,因为上不了音乐课,也没有一架像样的钢琴。她酷爱音乐,用功学习,耐心地在那架叮当作响的旧钢琴上练习,似乎应该有人(不是指姑婆)帮帮她的。可是没人帮她,贝丝独自练琴时,面对五音不全的钢琴潸然泪下,却没人看见她把眼泪从发黄的琴键上悄悄擦去。她像一只小云雀,唱着自己的工作曲,为妈妈和姐妹们演唱时也从不觉得累。每天她总是满怀希望地对自己说:“我知道,只要我乖,总有一天会学好音乐的。”

    世界上有很多个贝丝,腼腆文静,待在角落里,直到需要时才挺身而出。她们开心地为别人活着,没人留意她们所做出的牺牲。最后,炉边小蟋蟀停止了鸣叫,阳光般温暖的脸庞消逝,只留下了寂静和阴影。

    如果有人问艾美,生活中最大的磨难是什么,她马上会回答:“我的鼻子。”当她还是婴儿时,乔一次意外失手把她摔落在煤斗里。艾美坚持认为,这一摔永远毁掉了她的鼻子。鼻子不大也不红,不像可怜的“彼得利亚”[2]的鼻子;只是有点扁,无论怎样捏也捏不出个贵族式的鼻尖。除了她自己谁都不在乎这个,鼻子在拼命地长,但是艾美非常希望她的鼻子能挺直一点,于是便画了整张整张的漂亮鼻子聊以自慰。

    “小拉斐尔[3]”,姐姐们都这样叫她,她无疑具有画画的天赋。她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描摹花朵,设计仙女,用古怪的艺术形象为小说画插图。老师们抱怨说,她的写字石板不是用来做加法的,而是画满了动物,地图册空白的页面上也临摹满了地图。她所有的书本,一不小心就会掉出一组组滑稽的漫画。她尽量取得了各门功课的好成绩,作为品德模范,屡屡躲过惩罚。她脾气好,能轻易取悦别人,深受同学喜爱。她的架子、风度备受仰慕,而且多才多艺,有绘画特长,还能弹十二个曲子,能用钩针编织,读法语读错的词不超过三分之二。她常常悲伤地说:“爸爸有钱的时候,我们是如何如何。”真是很动人。她说话时喜欢用长单词,被女同学们认为是“优雅无比”。

    艾美差不多被大伙儿宠坏了。都把她当成宝贝,她的虚荣和自私也在迅速膨胀。然而,有一件事却打击了她的虚荣心。她只能穿表姐穿过的旧衣服。表姐弗洛伦斯的妈妈没有一点品位,艾美喜欢戴蓝帽子,却只有红帽子,衣服和围裙也难看花哨不合身,真是痛苦。其实,她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不错,做工考究,几乎看不出是穿过的,但艾美颇具艺术性的眼光却不能忍受它们,特别是今年冬天,她上学穿的衣服是暗紫色的,上面尽是黄点,又没有花边装饰。

    “我唯一的安慰是,”她眼里噙着泪水对美格说,“不听话的时候,妈妈没有像玛丽亚·帕克的妈妈那样,把我的裙子折起来。唉,那可真是糟糕透顶。有时她太调皮了,连衣裙被卷到了膝盖上,连学校都不能来了。每当我想到这种痴(耻)辱,就觉得扁鼻子和上面印有黄色焰火的紫衣算不了什么了。”

    美格是艾美的知心朋友,也是她的监督人。也许是性格上异种相吸的缘故,乔和乖巧的贝丝配对。害羞的小女孩只跟乔独诉心事;对她这位高大、冒失的姐姐,不知不觉,贝丝的影响比家中任何人都要大。两位大姐姐互相十分要好,可每人都照料着一个妹妹,并以各自的方式照管着她们。她们称之为“大姐为母”。她们拿妹妹代替丢弃的娃娃,如同小妇人一般,充满母爱,对妹妹呵护有加。

    “有人说故事吗?今天太无聊了,迫切需要来一点娱乐。”美格说。那天晚上,姐妹们坐在一起做缝纫。

    “今天,我跟姑婆度过的时光十分古怪。我占了上风,就跟你们说说吧。”乔开口了。她可喜欢讲故事了。“我在朗读那本永远读不完的贝尔沙散文,跟平常一样越读越含混,反正姑婆很快就打瞌睡了。然后,我可以取出好书拼命看,直到她醒过来。今天我自己也搞得昏昏欲睡了,她还没有倒头睡去,我却打了个大哈欠,所以她问我,嘴巴张得老大,可以吞下整本书了,这是什么意思嘛?

    “‘但愿能够吞下去,一劳永逸,岂不更好?’我尽量和颜悦色地回道。

    “这下,她不厌其烦地数落起我的罪孽,并且命令我坐着反省,而她只是稍许‘迷糊’一下。她从来都不会很快醒来的,所以她的帽子一开始像头重脚轻的大丽花一样摇曳,我就从口袋里抽出《威克菲尔德的牧师》,大肆阅读,一只眼看书,一只眼盯着姑婆。刚刚看到他们统统投进水里,我就忘乎所以,大声笑了出来。姑婆惊醒;打盹以后,脾气也好了。她命令我朗读几段来听听,看看我喜欢什么样的轻薄作品,居然胜过了教益良深的贝尔沙宝书。我全力以赴,她很喜欢听的,但嘴里只是说:

    “‘听不懂,到底讲什么内容啊。倒回去,从头开始,孩子。’

    “我就倒回去了,竭尽全力把精华部分读得有声有色。有一次,我使坏,在引人入胜的地方故意停下,还温顺地说,‘恐怕让你厌烦了,姑婆。可以停下吗?’

    “她捡起听得出神时掉下的编织活,透过眼镜瞪了我一下,以常有的简短语气说:

    “‘要读完那一章呢,小姐,不要莽撞。’”

    “她承认喜欢它了吗?”美格问。

    “哎哟哟,不肯的啊!可是她让老贝尔沙歇菜了。我下午跑回去取手套,发现她坐在那里拼命读那本《牧师》,根本没有听到我的笑声。当时我发现好日子就要来了,就在过道里跳起了轻快的吉格舞。只要她回心转意,可以享受多么愉快的生活啊!尽管她钱多,我根本不怎么嫉妒她的。我认为,财主的忧愁跟穷人比,毕竟是只多不少的。”乔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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