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青河边草-《后宫:甄嬛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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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我低首,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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