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玄凌一见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郁而哀伤,“这杏仁茶,亦是纯元在世时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伤心,忙道:“这杏仁茶凉了,奴婢再去换别的点心来。” 玄凌轻轻接过,只望着那微微冒着热气的乳白色发怔,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恸与思念,“昔日在昭阳殿中,纯元最喜晴好天气坐在长窗下饮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华,连甜点亦喜欢这道常见又普通的。昭阳殿里用的是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薄得如蝉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袂里处处都有阳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轻轻拂上仪元殿的软烟罗窗纱,痴惘道:“就是这样的颜色。”众人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玄凌轻轻啜饮一口,徐徐道:“连味道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略带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涩意,如数家珍一般缓缓道出。众人转首,正见端贵妃立在门边,锦绣帘帷前的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不知何时,她亦来到。 玄凌颔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你,宜修亦曾学过。” 端贵妃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是。后来纯元皇后有孕,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检点过才能入口。”端贵妃曼步进殿,端过杏仁茶轻轻一嗅,举袖掩住口鼻,静静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补益寿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杀人的利器。” 玄凌不觉失色,“什么?” 我轻轻颔首,“鹂妃是死于服食杏仁过多,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摇头道:“鹂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颇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师附近特产的甜杏仁,反复泡制,断无毒性,只是孕妇不过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风骤,春寒刺骨,恰如端贵妃此时言语,亦如长针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贵妃言语安静,“庄敏夫人,你可还记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来时身带青斑?” 蕴蓉颔首,“是。那日我在柔仪殿陪隐妃和淑妃说话,曾与淑妃亲眼见到小王子身带青色瘢痕,乳母说过,是因为静妃产子前服食鹤顶红,剧毒侵体,孩子身上也会有痕迹留下,所幸静妃动了胎气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体无碍。” 端妃转首瞥见卫临,“正好你在,本宫问你,胎儿身带青斑有何原因?” 卫临甚少见端妃如此端肃郑重,不敢马虎,忙道:“胎儿在母腹中受惊,或是被些寒凉药物缓缓侵入,便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极是伤身,殒命者也甚多。” 端贵妃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 “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发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有孕中多思受惊极为相似,并非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后较为明显,若非细察,不容易发现。” 端妃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唤道:“吉祥!” 吉祥闻声上殿,手中朱漆螺钿盘上托着小小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碗中热气袅袅,芳香扑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仪那碗有何不同?” 玄凌不知就里,然而端贵妃素来稳妥凝重,玄凌也不多问,举起银匙各喝了一口仔细品味,然后摇一摇头,表示并无差别。端贵妃又道:“卫太医试试。” 卫临推辞不过,只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确定,又再品了一次。须臾,大约是有了十足把握,卫临道:“回禀皇上,崔尚仪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贵妃娘娘端来的一碗则是加了少许桃仁,两者苦味相近,若非细辨,断断分不出来。” 端妃撂开碗盏,端然肃穆道:“皇上惯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医者,如何能辨?”她一指吉祥盘中的杏仁茶,问卫临道:“若有产妇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许桃仁粉,便会如何?” 卫临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若真产妇天长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纵然在腹中长大,也会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会身带青紫瘢痕。”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腊月被冻在了结了厚厚冰棱的湖水里,只觉寒意从骨缝间无声无息渗入。玄凌额上青筋暴涨,原本清癯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衔着一抹冰冷如利剑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蕴蓉似想起一事,问道:“若是偶尔还用芭蕉叶蒸煮食物呢?” 卫临冷汗涔涔,忍不住举袖去擦,“若与桃仁双管齐下,胎儿必不能保。但若此间常有让孕妇惊悸忧思之事发生,那么极难察觉是桃仁与芭蕉之效。” 青铜麒麟熏炉卧在地上,熏炉孔内散着龙涎香的袅袅淡烟,那若有若无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似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兜脸将人蒙住。玄凌的眼神飘忽不定,静默无语站了片刻,“甘氏与苗氏屡屡生事,纯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产之事,常常惊悸夜不能寐,又要对两位废妃言行百般隐忍,其实非常辛苦。” 蕴蓉轻轻傍在玄凌身边,声线绵绵如寒针深刺,“表哥,那些只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积月累,才害死了纯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唯听见远处永巷传来阵阵更鼓声,大殿深处铜漏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只静静问:“月宾,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费银资不减,与内务府呈报之数有出入,臣妾忝居四妃之首,协理六宫,皇上命臣妾查处,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审皇后身边绘春、绣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审出银钱数目不对之外,严刑之下绘春为求活命,吐出当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谋害纯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荡的气息,“臣妾为防有失,再审剪秋与绣夏,剪秋受不过刑咬舌自尽,绣夏业已吐露实情。”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的缓慢。玄凌一字一字吐出,“是谁?” 烛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笼在端贵妃沉静似水的面庞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纯元皇后亲妹,当今皇后朱宜修。” 大殿内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无声,侧耳,几乎能听到沉香屑在香炉中迸裂的声音,贵妃侧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声音若能噬人,大约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记得,为保纯元饮食周全,一应细节皆是宜修经手照顾。朕以为,姐妹情深。” 玄凌目眦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蕴蓉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纯元皇后如何登上后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报仇夺位?别看她素日恭谨,其实心肠阴毒,连亲姐姐亦忍心杀害!” 玄凌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李长,“随朕去慎刑司!” 殿中复又寂静下来,唯余我与蕴蓉和贵妃。蕴蓉按一按鬓上串珠花翠,懒洋洋坐下,轻笑道:“淑妃,你猜皇上亲审的结果会是怎样?” 我立在窗下,向她会心一笑,“蕴蓉妹妹会心想事成,不费今日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让我与贵妃费尽口舌。” “我与皇后结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开口,反而不妙。” 蕴蓉笑吟吟看着面容依旧沉静的贵妃,“想来除了贵妃,无人说话能让皇上这样信服。”蕴蓉拍着手道:“也亏了淑妃的心思筹谋,借口月例用度之数不足才顺藤摸瓜抓得出这些事。” “举手之劳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宫里,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谁宫里没有些个银钱上的亏空,不过借个由头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们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蕴蓉按着心口,似是受了惊吓了一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还是很怕呢。” 贵妃半晌无言,顷刻,静静道:“事涉纯元皇后,如同在皇上心上插了一把刀一般,皇上断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谢,咱们得谢谢死了的安氏,没她留下那句话,咱们至死都不能明白。”她扬一扬脸,吉祥上来扶住贵妃,贵妃披上竹叶青镶金丝飞凤大氅,轻轻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债,还得了你的,还得了我的,也还得了蕴蓉的,唯独还不了纯元皇后的。咱们走吧。” 我应声起身,缓步出去。蕴蓉清凌凌的声音直逼上我的耳后,语不传六耳,“淑妃答允我的,不会不算话吧?” 我的话虽轻,却落地有声,“我说过,我无意于皇后宝座。” 她满意,“但愿淑妃说话算话!” 夜色浓稠如墨,寒夜冷雨潇潇,远远望下去是紫奥城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我紧一紧身上一斗珠暗紫妆缎狐腋大氅,依旧觉得阴冷寒气碜人心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来,我与贵妃长跪于通明殿内亦足足一日一夜,贵妃日夜祝祷,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拨起泠泠琵琶,寄托无限哀思,直到唇色发紫亦不愿离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亲手传授她琵琶的纯元皇后,还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忧思,并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后,是温仪帝姬前来陪伴长跪,她才肯回宫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来后并未到我宫中,长夜寂寂,星冷无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垂银流苏溢彩帐帷外有人影伫立,是槿汐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我问道:“几更了?” “戌时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并非是侍寝的旨意,我霍然睁开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仪元殿的路极熟了,夜行的内监步伐又快又稳,只听得夜风细碎入鬓,轿辇直奔仪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棱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皇后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红烛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地伏卧着。皇后的头发被挽成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她穿着通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纹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毕现的锁骨。 蕴蓉沉静侍立于玄凌身侧,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发。 玄凌双眸微阖,指着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道:“她们都已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沉声道:“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第(2/3)页